修行的真義
「現在的人常說要修行,其實只不過是將修行當作『懶惰』的代名詞而已!」
印順長老四十年前剛從香港來到臺北時,曾經對我如是說,誠乃擲地有聲之高論,若非真正明師是無法講出這麼深刻的感言。這句話使我數十年來無時不警惕自己:我要做一個真正的修行人,可不能用修行作為懶惰的藉口。
記得有一回,道源法師在佛光山講授《大乘起信論》,課後我送他回寮休息。在路上,他忽然對我說:
「修行!修行!都快把佛教『修』得沒有了!」
這種高瞻遠矚的見地,也只有心懷悲愍的菩薩才會因深思時弊,而有所發抒。
我曾多次周遊世界,看到一些先進的文明國家,他們國家大路旁的教堂林立,他們的博物館中都是宗教文物。如係信仰耶教,則全國人民強調他們是耶教的國家;如係信仰回教,則全國人民口口聲聲阿拉真主;而我們的國家,大都視宗教為餘物,我們佛教的主持者,並不鼓勵弘法利生,不重視世法欲樂,不講究犧牲奉獻,大都強調明哲保身,或入山修行,或自我關閉,致使佛法衰微,聖教不能深入社會人群,修持與生活脫節,真理與大眾遠離,讓邪魔外教到處橫行,讓迷信愚昧到處猖狂。孰令致之?誰能令之?怎麼不讓有心人唏噓慨嘆!
中國佛教自明清以降,因政治的迫害,由社會走入山林,由資生轉為自修,遂一蹶不振,所幸今日由於教界大德之努力弘法與信眾的大力護持,佛教又有了一番繁盛的風貌。但有些人卻不明時務,妄學皮毛,或放著如來家業不去荷擔,整天高喊「修行」閉關,或棄置十方信施的慧命不顧,只在個人「修行」上著眼。他們無視福利社會的責任,乃至丟下世間上一切成就的好因、好緣、好事。試問倘若大家入山苦修,佛教的命運,蒼生的疾苦,將何以為度?
曾經有一位信徒這麼說:
「師父!如果你們都去閉關,或入山修行,誰來接引我們,教化我們?」
誠然,修行是非常重要的!但修行絕非以遁世避俗來作為逃脫現實的藉口,也不能以此自我標榜,徒博虛名;更不可巧立名目,譁眾取寵。修行並非空洞虛無的口號,而應該是腳踏實地的自我健全,犧牲奉獻。
自慚我出家已有五十餘年,至今依然庸庸碌碌,慧解固然不足,修行也不算精進。不過,我這一生中確實不曾以修行作為懶惰的藉口,反而我發心服務,勤勞負責,從不好逸惡勞,敷衍塞責。
青少年時期,我在叢林參學,從棲霞律學院到寶華山學戒堂,從焦山佛學院到金山天寧寺的禪堂,無論在律門、教門、宗門,我都刻苦砥礪,認真學習,隨眾上殿、出坡作務、春夏禪七、秋冬佛七,甚至行堂、典座、香燈、司水,更要上山砍柴,河邊擔水,我也都任勞任怨,全力以赴地為全寺數百人辛勤服務。寒來暑往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十載星霜,就這樣一轉而過,我不知道這樣是不是修行?總之,我都能直下承擔,法喜充滿地度過這段基礎的參學時期。
勞動筋骨的苦行實在微不足道,物質生活的艱難才是難以想像。當時中國社會歷經戰亂,百廢待興,民生困苦,我的常住由於僧多粥少,經濟更是拮据,因此三餐往往是以雜糧稀粥糊口,清湯淡水,或是夾著砂石鳥糞的豆腐渣、蛆蟲爬滿了的蘿蔔乾,經年累月少有油水下肚,遑論溫飽。衣服破了,只有用紙糊補;鞋底磨損,就以木片黏上;沒有襪子,便撿拾別人破舊不堪的棄襪穿上,聊勝於無,一切因陋就簡。多少年來,身無分文,寫了好幾封家書想跟母親報個平安,卻一直無法投遞,因為根本沒錢購買郵票,所以一封信今年寫了,放到明年,明年寫了,等到後年,遙遙無期,始終無法寄出。
物質缺乏的生活也還算是小事,在精神上,每天還要接受無理的要求、嚴厲的打罵、不盡的冤枉、無窮的委屈,甚至不准你抬頭多望世間一眼,不讓你對別人多說一句語言,受氣折磨,折磨受氣。儘管如此,我都能逆來順受,認為這是「當然」的教育,也是一個出家人「當然」的修行,故而能無怨無悔地完成修道基礎。
那時,我雖年輕,求證心卻非常殷切,希望能加緊修持,但是想到自己對人間毫無貢獻,對師門又無建樹,怎敢對常住有自私的妄求?怎敢遠離大眾而獨自修行?因此,只有在不礙工作,不為人知的情況下過午不食,刺血寫經,深夜禮佛,打坐參禪,偶爾也一年半載的禁語不言,或閉眼不看,或利用假期禁足,以埋首經藏……,凡此不一而足的密行體驗,雖然沒有令我豁然開悟,卻長養了我對佛法的信心道念。
不過,我要告訴今日的青年學子:我的學習修行,從來不敢離開僧團而尋求獨居;也從來不敢要求離群,自我任性;因為我覺得修行只是自己在生活中默默的密行,不值得標榜,不值得誇耀。如同一隻小鳥,羽毛未豐,離群以後,會不知道回來。教團的可貴,就是初學者的安樂窩啊!
一九四九年,初來臺灣,身上一文不名,各處掛單,備受奚落。為了感激中壢一家寺院留單,遂從事拉車、買菜、打水、清廁、看守山林等卑微的工作,服務寺眾,以為圖報,繼而在南北各地奔波授課、弘法、撰文、寫書。一九六七年,我創立佛光山,度過與刺竹為伍,與洪水搏鬥的開山初期,並且在經濟困厄中籌建各種文教、慈善事業,期使佛法能普及社會。我不斷發菩提心,立堅固願,其中遭遇的困難與艱辛,在心中也覺得這是一個修行人應當如此的考驗。
一九八五年退居後,到美國閉關半年,以便讓後繼者能順利做事。出關以來,在課徒之餘,還經常應各地信眾的邀請,席不暇暖地在海內外奔波弘法,建寺安僧,更為信眾成立佛光會,期使佛法光大寰宇,庇佑全球。
回想我的一生就這樣無時無刻不在分秒必爭中度過,自愧未能深入經藏,智慧如海,但確知自己總是將我所了解的佛法行於日常,與生活相結合,例如:我不積聚錢財,而能喜捨結緣;我不向外妄求,而能承擔一切酸甜苦辣;我能甘於淡泊,在忙碌的行程中,以茶泡飯果腹充饑;我能隨遇而安,席地而睡;我能斗室讀書,車內寫作;我能與人為善,滿人希望;我能刻苦耐勞,不計毀譽;我能樂說不倦,給人歡喜;我能感恩惜福,不念舊惡;我能守時守信,不壞承諾;我能堅持理想,不畏難茍安……,我不高談修行,只一心一意,如理而行。
因此,我拜佛學佛,但我不希望成佛作祖;我布施行善,但我不想上升天堂;我念佛行持,但我不欲往生蓮邦。我志不在了生脫死,我志只在多培養一些佛道資糧,我只願生生世世在人間,作一個具有平常心的和尚而已。
生死,豈是那麼容易了脫?沒有歷經千生萬死,不經三大阿僧衹劫,那裡能輕易地了生脫死?我之所以提倡人間佛教,乃遵照太虛大師「人成即佛成」的理想,實踐六祖「佛法不離世間覺」的主張。我們不需離世求道,在世俗人間,講經弘法是修行,服務大眾是修行,福國利民是修行,五戒十善是修行,正見正信是修行,結緣布施是修行,慈悲喜捨是修行,四弘誓願是修行。人間的佛陀,不捨棄一個眾生;人間的佛教,不捨棄一點世法。我們認為:乃至行住坐臥,揚眉瞬目、舉心動念、示教利喜……,那一樣不是修行?為什麼捨棄人間佛教,要學習不食人間煙火的道家仙術,才叫做「修行」呢?
修行,修行,我們要靠真正的修行、真正的德行、真正的慈行、真正的福行、真正的智行,讓全法界一切眾生都能接受真正的修行,讓大家心中有佛法,生活有佛法,人人有佛法,普世都有佛法! (佛光廿六年-一九九二年十一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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