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理想,才有實踐
在棲霞山出家的少年時期,師父志開上人恐怕我不懂發展未來,有一天特別找我過去,說道:「理想是現實之因,現實是理想之果,你要有理想,才能實踐你的世界……。」我將這段話深記腦海之中,多年後的今天,憶及往事,深深感到這是一句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。 回想童年時什麼都不懂,但當我見到莊嚴宏偉的佛寺道場,及長袍飄逸的出家僧眾時,心中便生起將來要出家當和尚的念頭,不料這一念後來竟成為事實,如今想來,真是印證了「有理想,才有實踐」的道理。
出家之後,受了幾年關閉式的叢林教育,有一天居然異想天開,在日記上寫著「佛教需要文藝化,佛教需要電影化,佛教需要人間化,佛教需要國際化」,日後當我「實踐」稍有成績的時候,才恍然覺悟到:這一切的一切雖然在當初只是小小的一念,卻在自己未來的一生當中,成為「理想」的果實。
為了「實踐」佛教文藝化的理想,我從青少年時期即開始在紙上塗鴉,記得第一篇作品是〈鈔票的話〉,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念頭投稿,沒想到竟然被江蘇省在鎮江發行的《新江蘇報》錄用,後來我又接二連三寫了許多小品、新詩寄到《新江蘇報》,也都獲得錄用刊載,這對於我來說,實在是一種無上的鼓舞。
及至弱冠來臺,雖然當時食不裹腹,依然自我勉勵,陸續以淺顯的白話撰文寫稿,《無聲息的歌唱》就是在生活最艱困的時候,為向大眾介紹佛教法器寫下的隻紙片字結集所成的書籍。我不但創作了一些短篇小說,如「茶花再開的時候」、「真正皈依處」……,佛教童話故事「星君仙女下凡塵」……,刊登在《人生》、《覺生》等佛教雜誌之外,又嘗試撰寫長篇小說《玉琳國師》,沒想到初試啼聲,即蒙受讀者歡迎,後來多次改編成劇本,錄製成廣播劇,在電臺播放,拍攝成電影,在劇院演出。其中以數年前勾峰先生改編製作的連續劇「再世情緣」,最為轟動,連海外地區都爭相播放。
也因為當初這一念「佛教文藝化」的「理想」,我不知結交了多少文藝界的朋友。像郭嗣汾先生就是我四十年來的文藝老友。為了推動「佛教文藝化」的理念,我曾邀請他編寫了一部長篇小說「菩提樹下的兒女」,廣受好評。在我主編的佛教刊物中,也發表了許多像*?弦的新詩、公孫嬿的散文等當代名家的大作。
此外,著名文學家何凡、林海音夫婦也曾多次與我聚餐座談,而後來的一些作家像應未遲、端木野、陸震廷、姚家彥等人,一直到佛光山開建以後,仍經常與我往來會談,女作家協會會長劉枋女士尤其喜歡佛光山清幽的環境,曾經來此長住。天主教徒郭晉秀女士等一群女作家則組織合唱團,經常在佛光山重要的集會中獻唱。去年我赴美弘法時,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會長黃美芝率領作家多人,也專程前來邀請我擔任該會顧問。當初「佛教文藝化」的這小小一念卻讓我與海內外文壇人士廣結善緣,實是始料未及之事。
過去在大陸時,由於雅好文藝著作,因此胡適之、林語堂、巴金、魯迅、老舍、茅盾、乃至冰心、郭沫若、沈從文、許地山等人的諸多作品,我可說是無所不看,至於歐美翻譯名著如《戰爭與和平》、《少年維特的煩惱》、《老人與海》、《浮士德》等,我也多所涉獵。及至來臺,像謝冰瑩、瓊瑤、高揚、徐訏等人的散文、小說,無論是古典的,現代的,我都一一拜讀,作為忙裡偷閑的一點娛樂,甚至像武俠小說家臥龍生等人,後來與我還成為朋友。我發覺:與他們無論是神交也好,是對話也罷,無形中都增廣了自己的知識見聞,甚至與經義相證,趣味盎然,對於開拓思惟,遣辭用字,助益甚多。
我努力提倡「佛教文藝化」,其目的是希望大家能因閱讀文藝作品,而在八識田中種下菩提種子。但有些人不明此理,批評我太過重視文藝。回溯歷史上的八大山人、石濤、懷素、曼殊等出家僧眾,雖然在藝術上具有偉大的成就,卻不能列入正統佛教史中,誠為可惜!
其實,胡適之曾稱讚《維摩詰經》是世界上最長的白話詩,《華嚴經》是儒林外史式的小說,其他如《大寶積經》、《百喻經》等,是辭句優美的散文,《本生譚》則有類現代的文藝小說,凡此雖是佛法,但在文人的心目中也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藝術。
此外,從佛教弘傳的歷史來看,長行式的散文、重頌式的詩歌、譬喻式的故事、論議式的雜文……,二千五百年來,不知度化了多少迷惘的眾生。敦煌洞窟中八相成道、《維摩詰經》等圖案形式的變文,將佛教文學與藝術相互結合,穿越無垠的時空,也為人類留下了不朽的貢獻。古德云:「高山不辭土壤,大海不揀細流。」大家為何獨將文藝排除於佛法之外呢?
中國國民黨之所以能推翻滿清政府,締造中華民國,文宣上的努力,功不可沒;中國共產黨憑著一枝筆桿,橫掃千軍,勝過百萬雄兵。佛教講究智慧通達、勇猛精進,為何流傳至今,佛門釋子反而昧於事實,畫地自限呢?
為了光大聖教,我決定忠於「理想」,以「實踐」來證明一切,所以我接辦《覺世》,另創《普門》,成立「佛光出版社」,以雅俗共賞的文字,讓佛法走進家庭,深入社會,如今《覺世》每期發行量逾四十萬份,《普門》是國內唯一月有盈餘的佛教雜誌,「佛光出版社」所出版的佛教圖書包括中、英、日、韓等各國文字,多達四百種,並曾多次獲獎。凡此成果,不都源於當初那一念小小的「理想」嗎?
我生長的年代正逢默片流行,記得十歲左右,曾走上很長的路程,看了一齣抗戰宣傳默片,心中深受影響。及至出家之後,有聲電影問世,然而礙於封閉的叢林教育,無法見識到現代化的聲光化電,只有從報章雜誌上閱讀影評,心中對電影的嚮往日以復加,從而萌生「把佛教故事搬上銀幕,將佛教電影化」的想法。
佛學院畢業後,我從宜興來到南京,在新街口的大華戲院觀賞嚴俊和李麗華主演的「文素臣」,心中深受感動,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現代有聲電影。後來,又看了林黛剛出道時主演的第一部片子「小白菜」,劇中小人物的苦難情形引發我心中的共鳴,電影的影響力又再一次地在我腦海裡留下深刻的印象。雖說看電影與看書一樣,都是正當的嗜好,但出家人喜歡看電影畢竟不能為人所諒解,所以我也自我約束,避免譏嫌。儘管如此,「藉電影弘揚佛法」的心願已深植八識田中。
來到臺灣以後,金國戲院所附設的製片廠表示有意將拙作《釋迦牟尼佛傳》拍成電影,我當時聽到這個消息,真是高興極了,自忖:多年來的心願終於得以實現!尤其想到金國戲院的負責人是我在臺北的皈依弟子,那時的興奮實非筆墨足以形容。但電影上映之後,才發覺劇情根本與原著不符,遑論合乎佛法?但觀眾那裡曉得箇中原因,於是種種的抗議、恐嚇接踵而來,我首當其衝,遭到許多無妄之災。
後來又有人要將我的《玉琳國師》改編搬上銀幕,易名為「千金小姐萬金和尚」,因為是臺語發音,當時我聽不懂,也無從了解它的好壞。
過了幾年之後,電視逐漸開始普及,電視製作人游娟、林登義等人又將此書改成連續劇,在臺視、華視播出時,又因劇情不符原著而招致批評。
雖然歷經多少挫折,我依然不灰心,因為「佛教電影化」雖是我五十年前的一念奇想,但也是我終生努力實踐的「理想」。像日本片「釋迦傳」、「鑑真大師」、「空海上人」,韓國片「等身佛」、「大鵬翅鳥」、「元曉大師傳」等,將佛教故事透過電影效果深入民間,可說是功德無量。國內的製片水準逐日提昇,應該可以拍出更好的佛教電影供大家觀賞,像《維摩詰經》中「天女散花」的故事,如果能運用現代的科技效果,將大乘佛教活潑的內涵精神展現在銀幕上,必定會比京戲裡的「天女散花」還要精采。此外,若能以歷史性的手法拍攝「西遊記」,以正面的手法將玄奘大師橫度流沙,西行取經的艱辛困苦展現在世人的眼前,必定能引起觀眾心靈的共鳴。
多年來,我經常將心中的理念分享給電影界的朋友,可惜至今還未見有人敢勇於一試。儘管當初心中的理想未能開出燦爛的花朵,結出豐碩的果實,但多年來的努力耕耘,長出一點小花小草,也不能不視為美景的前奏,我對於未來還是充滿光明的希望。
我一生中著力最多者,便是將「佛法通俗化」。十五歲時就讀的焦山佛學院,有「佛教的北大」之稱,當時的老師皆是一時之選,不但佛學素養深厚,社會知識也異常豐富,講起國文、地理、歷史、生物……,都是旁徵博引,生動有趣。因此,每次一堂課下來,我就能牢記其中的內容,那時常想:如果佛法也能用類似這種講法,必定能收到更大效果。
所以,我初來臺灣時,雖然在佛學院仍沿用傳統的分科、表解來教導學生,然而一旦出去面對大眾弘法,我必定走「通俗」路線。
有一天,我在一所寺院聽到一位信徒讚歎某人講經講得真好,但當別人問起講些什麼內容時,對方卻回答:「什麼都聽不懂,只知講得很玄很妙。」我聞言自忖:當初佛陀說法的用意本來就是為了利喜眾生,如果被後世的佛子講得讓人聽不懂,又有什麼意義呢?
再看看當時的佛教界普遍以趕經懺為主,對於弘法卻不重視,遑論說法的內容與方式了。也因為如此,信徒們只知道拜拜、吃素,卻不知道如何在生活中自覺覺他。因此,我更決定要以「通俗化」的方式來弘揚妙諦,設法將現代人的生活點滴和佛法印證融和。
我發覺:將佛法真理講得讓人聽不懂很容易,讓人能了解其中的奧義卻是十分地困難。儘管如此,為了使大家能得到佛法的受用,我願意比別人花費更多的心思來準備教材,甚至省吃儉用,購買弘法道具,從黑板到幻燈片,從投影機到電腦字幕,幾乎都可以說是開佛教的先例。
自民國一九六○年左右開始,二十年當中,我一口氣主持了數百場的佛學講座,從鄉村陋巷到國家殿堂,從大專院校到三軍軍營,從監獄到工廠,從難民營到體育館……。後來,四百多篇「通俗化」的講演稿陸續結集成書,由佛光出版社出版,最近更應大家要求,分編為單行本,每年發行數百萬份以上。想當初僅憑一點小小的理想,經過努力地實踐,得到這麼一點點的成績,雖然不甚滿意,但也聊以告慰家師當年的勉勵了。
如今我雖已年屆七十,仍繼續以「通俗化」的方式到處說法,並且每天在華視、中視、臺視三家電視臺主持弘法節目,像「星雲禪話」、「星雲說偈」、「星雲說喻」、「星雲說」,都是藉著淺白的言辭來解釋繁瑣難懂的名相、典故、偈頌、義理。自播出以來,迴響不斷,其中有意欲輕生的少年感謝我讓他重獲新生,有貌合神離的夫婦感謝我挽回了他們的婚姻,有失和反目的婆媳感謝我讓他們一家重拾美滿的生活,有獨居失伴的老人感謝我給予他心靈的拄杖……,這一切都證明了「理想是因,實踐是果」的道理。
一九三八年,太虛大師遠赴歐美弘法,並且在各地倡導組織「世界佛學院」及「佛教友誼會」,但終以後繼無人、經費缺乏,而未能克盡其功。年少的我由報章雜誌中獲知此事時,雖已是走入歷史的陳年舊聞,但仍在心中引起無比的震撼,「佛教需要國際化」的理想也因此深植腦海,成為我永世奮鬥的目標。
一九六三年,我第一次出國,隨著中國佛教會訪問團到東南亞國家訪問,由於擔任該團的秘書兼發言人,所以有很多機會和當地的政要或佛教團體的主要幹部談話,記得在馬來西亞,邱寶光居士和我初次見面時提到:在星、馬一帶有許許多多佛教青年不會說中國話,卻會說很漂亮的英文,假使能有通曉英語的法師常在檳城弘法,一定會有更多的知識青年皈依佛教,最後他表示很希望臺灣的大德法師能前來領導他們學習大乘佛法。我聽了以後,感慨萬千,世間上有多少人渴望著法水的滋潤,而身為僧伽的我們卻偏安一隅,寄佛偷生,真是何其慚愧啊!
來到印度,尼赫魯總理接見我們時,說道:「印度是佛陀的祖國,佛教崇尚和平,向世界宣揚佛教的和平主義,是我們佛子都應有的責任。」我心中為之一振,這不正是我多年以前的心願嗎?尼赫魯不愧為一國之元首,能勇於發此讜論。
一九七六年,美國兩百週年紀念,我組團赴美訪問,並視察當地佛教的發展,後來又多次應邀赴歐美等地弘法,我發覺藏傳、南傳、日本、越南等地的佛教,或由於戰爭逃難,或隨著移民而登陸西方,雖有弘法熱忱,但大多缺乏國際宏觀,因此組織散漫,無法充份發揮整體的功能。所以,一九七八年,在因緣具足之下,我於美國成立「國際佛教促進會」,隨即籌建西來寺,作為國際弘法的第一個據點,其後更以此為基礎,相繼在美洲、歐洲、澳洲、非洲、大洋洲,甚至回過頭來在日、韓、馬、菲等亞洲各地建設不下百座佛教道場及事業組織,以健全的僧團作為弘法利生的堅實後盾。
一九九二年開始,我又在世界各地成立「國際佛光會」,以凝聚在家信徒的力量為主,與佛光山各別分院並駕其驅,期能如人之兩臂,鳥之兩翼,藉著僧信合作,將佛法的光明照耀寰宇。而今已有百餘個協會,可說有太陽的地方就有佛光人。他們在全球各地,有的以講經弘法,有的以文教度眾,有的以慈善利生,有的以修持安民,大家奉獻己力,造福人群。如今有人說我宿植善因,也有人說我法緣殊勝,其實什麼是宿因?什麼是法緣?當初我一無所有,如果沒有「佛教國際化」的「理想」作為動能,就沒有陸續的「實踐」工作,當然也就沒有這番成果了。
俗謂:「沒有天生的釋迦,沒有現成的彌勒。」佛道難成,但釋迦牟尼佛以利濟眾生為願力,就能夠在五濁惡世成就佛道;彌勒菩薩在燃燈佛時是一個貪著利養的人,但也憑著十大善願,在世間漸修善根,而於未來次第成佛。所以,佛門裡有一句話說:「願不虛發。」願,就是一種理想,「有理想,才有實踐」,兩者相輔相成,才有豐碩的收成。 (佛光卅一年-一九九七年四月)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