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類別:】 學佛行儀 【篇名:】 往事百語5 -- 永不退票 星雲法師著 \ 我失敗的記錄

我失敗的記錄

有許多人說:我做的事情經常容易成功,甚至一些棘手複雜的難事,只要一經我處理,都能圓滿解決。但實際上,我有許多失敗的紀錄,其中的辛酸苦楚,難為外人所知。不過,中山先生所說:「失敗為成功之母。」誠信然也。

記得二十一歲那年,剛從焦山佛學院結業出來,壯志滿懷,一心想興設學校,開辦農場,冀望能從教育與經濟兩方面著手,作為復興佛教、服務社會的根本。後來在白塔國小任職校長,因地方不寧,燒殺掠奪之事層出不窮,校務既無法推展,辦農場的計劃當然也就擱置下來。兩年後,我辭去教職,與幾位年輕的同道,連袂來到政商發達、人文薈萃的六朝名都──南京。

我的第一個夢想雖然在現實的大環境下難以持續,但是並未全然幻滅。後經蔭雲法師的推薦,我們接管了侯家橋的華藏寺,接著興辦華藏小學、益華文具店,並且擬定寺院僧伽制度、新生活規約,自以為憑著滿腔興教救世的熱忱,必定可以力挽狂瀾於既倒。沒想到一九四八年秋冬徐蚌會戰後,國軍失利,我們所有的計畫也隨著國勢的急轉直下,再度在瀰天漫地的煙硝彈屑中失敗。

這時,我接辦智勇法師之事,率領「佛教僧侶救護隊」來到臺灣,行腳全省一周,既無人來接應,又無人肯收留,隊中成員紛紛離隊,另作打算,最後七、八十人的救護隊,只剩下六、七人左右,大家共相商議,自然解散。當年的隊員中,印海、淨海、浩霖、宏慈、以德、寬裕等多位法師,都是被我在半夜酣夢中叫醒,臨時加入救護行列的,如今大家住持一方,見面談起往事,甘苦並陳,雖然未曾救過一兵一卒、一國一人,然而多年來致力於弘法利生,似乎益眾更廣。一段失敗的插曲,造就了其他因緣,所謂「失之東隅,收之桑榆」,不亦妙哉!

離別,可能有再聚的時候;受傷,也會有癒合的一天;唯獨感情,一經破壞,很難彌補裂痕。回想過去,曾因自己年輕,處事經驗不足,而與許多好友分道揚鑣;有時又由於照顧不周,而使一些同道覺得不易合流。對於這些人事上的失敗,我一直深以為憾,在反省之餘,我時時警惕自己,待人接物要講求圓融誠懇,犧牲奉獻。所以多年來,我不但致力於人事的溝通協調,並且盡己所能,居間促成大家的歡喜與融和。

儘管如此,有時候還是不能盡如人意。例如:達賴喇嘛、許家屯及民運人士與西來寺或佛光山有所接觸,我們站在宗教慈悲與包容的立場予以接待,自覺問心無愧,然而卻開罪中國大陸政府,對我誤會至今。長久以來,我一直致力於兩岸的統一與和諧,然而就此看來,我似乎仍然是失敗的。

對於國家社會,我固然恪盡國民應有的關懷;身為佛子,對於教運興隆,更覺得是自己責無旁貸的責任。尤其在三十多年前剛來臺灣時,發現佛教地位十分低落,我真是憂心忡忡,故而無時無刻不在思惟振興佛教之道。

一九五二年,中國佛教會在臺復會,並召開第一屆會員大會,我那年才二十六歲,出乎意料之外,竟當選為常務理事,因自認年紀太輕,資歷淺薄,又食宿無著,故立即辭職。是年,因大眾不服新選理事長白聖法師,投書政府,內政部宣布選舉無效,解散中國佛教會,另成立中國佛教會重整委員會,我也被指派為整理委員之一。重整時期半年,就在限期的前一天,有心人士利用突增的四百位人頭會員操縱全局,白聖法師再度當選理事長。其實,選而無選,贏而非贏,中國佛教會至此已失去公正、公平、公開的意義,而稽之後來的種種荒誕行徑,更是令人痛心疾首!此後四十餘年,顧念佛教尊嚴,不願紛爭,雖參與中國佛教會,但完全是失敗的紀錄。

及至一九七○年,我聯絡開證、靈根、宏印諸位法師及李中和、王金平等人,另外發起籌組「中國佛教青年會」,並向內政部提出申請,中國佛教會風聞後,從中作梗,多方阻撓。當時任職中央黨部社工會主任的蕭天讚先生特地前來佛光山,要求我放棄中國佛教青年會的申請,並以擔保我當選下一任中國佛教會理事長作為交換條件,我立刻斷然拒絕,因為此非個人榮辱,實乃佛教青年弘法無力,報國無門。當然,中國佛教青年會沒有因為我的不屈不移而誕生,對於此一失敗歷史,心中實感遺憾。

後來,鑑於當時對「青年」二字十分敏感,名政論家丁中江先生建議我成立「中華佛學會」,不料又遭中國佛教會打壓,政府因為怕教內不和,所以也沒有核准通過。

一九八五年,在蒙藏委員會的董樹藩先生建議之下,成立「中華漢藏文化協會」,並推舉我為理事長,但終因與我復興佛教的原意相距太遠,故又將此職位轉請田璧雙喇嘛負責。這一次就組織教會而言,我似乎已經成功了,但如果將主題集中在佛教社會運動上而言,我仍然是一個失敗者。

儘管如此,我並沒有灰心。一九九一年,中華佛光協會終於通過內政部及社工會的核准,正式成立。次年,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又在美國宣布成立,短短三年來,協會、分會遍及全球各地,每次看到會務蓬勃發展,不禁憶及往事,深深感到:一時的失敗無關弘旨,只要我們肯汲取經驗,再度出發,必定能有開創新局的一天。

我不但致力於教會的健全,以期團結教界的力量;也在興設道場上付出許多心血,希望佛子的法身慧命都能有所依怙。三十多年來,建寺百餘間,信眾百餘萬,均能以和為貴,對於佛教的興隆,可說有很大的影響,唯獨在高雄建「高雄佛教堂」是一大失敗紀錄。記得一九五四年,我參與建堂工作,歷經十年,落成時,正值月基法師由港來臺,無處安身,我便請他擔任住持,自任監院,後來由於他無法擺平信徒之間的紛爭,以致直到現在,佛教堂仍然乏人領導,無法發揮興教利世的功能,我一直都感到慚愧不已,又豈止於失敗?

以文字般若弘傳佛法向來是我心中堅持的理想。一九五七年,廣慈、煮雲法師創辦了《今日佛教月刊》,第二期出刊後難以維持,邀我加入。我當時正在辦《覺世旬刊》,同時也在各地弘法,本來已無餘力兼任《今日佛教》主編,但我生性喜歡與人為善,所以建議邀約演培、悟一等法師共同成立社務委員會,齊心合力,並承蒙大家推我擔任主編等工作。我雖隻身兼負數職,每月臺北、宜蘭、高雄三地奔波,可謂忙碌不堪,然而為教的法喜與如潮的佳評為我帶來不斷的鼓舞,我自許要做得更好,以不負大眾的期望。三年後,原發行人要將發行權收回,《今日佛教》從此停刊,目睹辛苦經營的佛教刊物就這樣銷聲匿跡,當時心中確有幾分悵然。

文化事業需要投注許多心血,卻無立竿見影之效,誠然是一項艱辛備至的工作,但其卻具有橫遍十方,豎窮三際的影響力,所以我並沒有因為諸多挫折而失望放棄。多年來,我在興寺安僧、從事教育事業以外,還孜孜矻矻地辛勤筆耕,苦心培養文化人才,並發行《普門雜誌》,創立「佛光出版社」,成立「大藏經編修委員會」,更密切注意傳播媒體的發展,希望藉著科技文明,讓社會大眾普受法雨的滋潤。

一九八○年,我首開先例,有意製作「佛光普照」節目在電視臺播出,然而當局卻以「名稱具有濃厚的佛教意味」為由,不予批准,後來改名「無盡燈」,又再度被拒,直到第三次更名為「甘露」,才勉強准予播出。我一次又一次地被拒,但十五年後的今天,天下出版公司高希均教授有感於我在世界各地建設「佛光」道場,成立「佛光」會,開辦各種「佛光」事業,特請主編符芝瑛小姐為我作傳,取名《傳燈》,此即無盡燈之意。可見只要佛弟子有心突破障礙,佛法的光明無遠弗屆,終將普照世間,並且燈燈相傳,永無止盡。

十幾二十年前,臺灣對於佛教的排斥不僅表現在聲光媒體上,連作育英才的佛教教育事業也備受壓抑。一九七三年,我將一九六四年創辦的東方佛教學院,更名為「叢林大學」,但教育部幾次取締,不准成立,我問:「天主教、耶穌教都有神學院、聖經書院,甚至大學的設立,為何唯獨佛教不能?」儘管我據理力爭,也不蒙政府接受,不得已,只好暫停。

後來內政部知道佛教人才需要培養,多次與教育部會商,並勸我以忍為進,接受建議,改名為「中國佛教研究院」或「叢林學院」,至今二十餘年,雖歷經千辛萬苦,始終未曾中輟辦學;雖不用「大學」之名,但實際上施以佛教叢林教育,為教界不斷培養僧才。

為使佛法能落實人間,我又想到以佛教的精神來創辦一般學校。一九六四年,我邀南亭和悟一法師共同創建智光工商學校,後來南亭法師往生,悟一法師退出,留我一人為創校董事。但現在的主事者卻無視財團法人規章,總想將我排除出去。我派弟子滿綸、張培耕等人前往開會,每回都遭拒絕代理,多達五次以上。其實我派人參加,只是聊盡擁護之意。許多人說他們欺人太甚,我告訴大家:只要自己俯仰無愧,成功不必在我。

一九六七年,景文中學前身的指南中學,曾有意以八十萬新臺幣賣價讓度給佛光山,這在當時是一筆很大的數目,但我們為把握先機,仍四處籌募,付清頭款後,派慈莊為駐校董事,前往接收。他以桌為床,在學校工地內住達半年之久。最後因前董事會紛爭不已,是非太多,只有知難而退。

十年後,普門中學順利在佛光山內落成,開始招生。清晨、傍晚,我站在東山之上,就著朝陽暮色,遠遠目送校車載運學生進進出出,在安慰中也有幾許喟嘆,難道真是應了古人所說的「好事多磨」嗎?

能洞察佛教教義之精微,以為辦校宗旨的教界人士已不多見,遑論沉浮於紅塵中的社會人士,更是鳳毛麟角,中國文化大學的創辦人張其昀先生當屬此少數中的佼佼者。十多年前,他在文化大學內創辦印度文化研究所,邀請我當大學的董事並兼任所長。有感於他的高瞻遠矚,我立即應允。承他厚愛,在開學時,特意為我作介紹,向學生們說道:「華崗整個就是一個大叢林,我們在此歡迎方丈大和尚回來。」又曾說我「全身是寶,取之不盡,用之不竭」,「是百年難得一見之人」。我蒙獲賞識,並不沾沾自喜,反而感到戰戰兢兢,任重道遠,自忖只有努力辦學,以為報答。不料張創辦人去世後,其公子張鏡湖先生繼任校長,就將該所取消,當年為籌設「玄奘館」而四處奔走所募來的七百餘萬元,至今仍在該校實習銀行。第一個為教育部所承認與佛教相關的研究所至此又告中止,可以說我為教育的又一次失敗紀錄。

經過一番努力,一九九一年,我終於在美國洛杉磯創辦西來大學,其中設有佛學研究所、宗教研究所,當初玄奘大師將大法帶回東土,我們不讓先賢,在十三個世紀以後,促使大法西傳。目前,西來大學於一九九四年蒙美國政府給予I-20的認可證書,正擬擴大招生之中。

如今,佛光大學也在宜蘭礁溪動土興建,遙想當年連小學都沒能辦好,經過多少年的奮鬥不懈,培植因緣,而今一切具足,水到渠成,不但中學,連大學、研究所都相繼成立,如果大家以為這就是「成功」的話,我也只能借用中山先生的話:「失敗為成功之母。」一切均非信手拈來。

許多人羨慕佛光山的建築金碧輝煌,但是外人很少知道,佛光山一直是從失敗的瓦礫堆中建立道場。每逢大雨如注時,我們總是小心翼翼地防範,以免因山洪暴發而沖毀施工中的建築。回想開山近三十年來,在狂風暴雨的肆虐下,放生池與大佛城就各倒了兩次,普門中學大樓也垮了一次,東山之嶺則坍方多次。然而天災地變沒有崩潰我們的信心,反而使大家凝聚得更緊,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失敗不正是考驗我們的試金石嗎?

在開闢佛光山時,我一向本著喜捨結緣的精神,對於村里建設不落人後,而無奢求報恩之心,不料卻徒增一些村民的貪欲無明。十年來,我們一直想買下後山坡地,廣加利用,無奈地主利字當頭,藉機哄抬地價,使得一樁好事始終無法成就。雖然如此,對於人性,我還是永不灰心;對於佛道,我更是永不退心!

為寓教於樂,我總在設施上用心,但也免不了有失算的時候。例如:我曾邀請名家以佛教歷史故事為題材,在佛光山設計了一座「歷史公園」,內有亭臺樓閣、小橋流水,略具規模,然而由於專家人員的問題,延宕至今,尚未完成。所幸以《觀無量壽經》為主題的淨土洞窟已建好,多年來發揮佛法教育的功能,實現了我的初願。

曾經有許多人問我:「為什麼設淨土洞窟,而不建閻羅十殿,以便對醜陋的人心有所警示呢?」回想我自己一生中,曾被不少人誣陷欺騙,甚至幾致死地,可說歷經人世的悲苦黑暗,但是我非但沒有被打倒,反而以失敗為力量,重新站起;以失敗為借鏡,幫助他人。極樂世界的淨土風光、九品上生,正能從這些積極面去喚醒人性的光輝,我們又何必將地獄的恐怖呈現出來呢?

在此奉告大家:人生不如意事,十常八九,我們容或有許多失敗的紀錄,但是最後能擊敗我們的,不是別人,正是自己。有信心,有力量,每一個人都能從失敗中成功。
 
(佛光廿九年-一九九五年三月)






《古今寺廟巡禮 恭製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