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念之間
一九九○年,我首次至香港紅磡體育館講經,因為香港將屆「九七大限」,港人無不憂心忡忡,許多聽眾與媒體記者紛紛問及我對香港前途的看法,我向他們回答道:「一切都在『一念之間』。」 我自幼在深山古剎薰習佛法,成年後又踏入社會弘法利生,深感禪門裡所謂的機鋒相對,世間上所講的機緣際遇,往往發生在「一念之間」。 我閒來喜歡一書在握,神遊天下,經常發現無論是古今中外反敗為勝的戰爭,或者是各行各業出奇致勝的事例,其關鍵莫不是在「一念之間」。 近來閱讀《李登輝的一千天》與郝柏村的《無愧》,兩相印證,使我更加肯定人我彼此間關係、政策的利弊良窳,也無非決定在「一念之間」。 多年來,我觀察紛紜世事,研析始末究竟,時時覺得人生數十寒暑中的成敗得失、緣起緣滅,都與我們的「一念之間」有著密切的關係。回首前程,自覺一生當中有許多事情,也都是取決於「一念之間」。 十一歲那年,母親攜我離鄉,找尋在戰爭中失蹤的父親,途經棲霞山寺,我趁母親禮佛之際,好奇地在寺內到處觀看,遇到一位知客法師出奇不意地問我:「小朋友!你要出家嗎?」我因為急於回頭找母親,就隨意說了一句:「好啊!」沒想到他真的為我引見監院志開上人(後來成為我的師父),為了信守承諾,我只好與母親辭別。如今,我由衷感謝這無意間的「一念」,使我得以及早遨遊在真理的大海之中,汲取無邊的法味。 一九四九年,共產主義瀰漫神州,國勢危如累卵,國人紛紛逃往外地避難,我本來想與華藏寺常住共存亡,但是同窗智勇法師突然決定放棄原有計畫,而屬意我代為領導他所組織的「僧侶救護隊」來臺灣服務,我在顧全大局的前提下臨危受命。就這樣,我在「一念之間」,離開了大陸故鄉和親人,也因為這「一念」的改變,我得以來到臺灣,續佛慧命。多年來我不忘母恩師教,精進努力,弘法利生,但願這一切都足以告慰親人於萬一。 我原本生性羞怯,不敢面對大眾,因此來到臺灣以後,即隱守在寺院中,於從事苦役之餘,以教書寫作弘揚佛法。 一九五二年三月,我在龍山寺遇到李決和居士正四處央請法師到宜蘭弘法,無奈卻因宜蘭地處偏僻而乏人問津。我心生不忍,故毛遂自薦,李居士聞言,萬分歡喜,回去後立即來信聘請。 就因為這「一念」的不忍之心,我來到了風光明媚的蘭陽平原;也為了這「一念」的慈心悲願,我開始鼓起勇氣,面對社會大眾,普施法雨,廣行教化。宜蘭之行,又成了我一生最大的轉捩點之一。 習與群眾接觸之後,弘法邀約相續不斷,山巔水湄都有我的足跡。後來,遠在高雄的信徒居然也聞風前來請法,他們的熱忱如同南臺灣的太陽一樣強猛,每次總是請了樂隊到火車站隆重接送,一路上吹吹打打,經過市區,鞭炮聲、鼓掌聲更是不絕於耳,引來路上行人側目圍觀,行車駕駛也紛紛探頭,令我坐立難安。後來有好幾次來去,想盡辦法,悄悄地換了幾班不同的火車,還是難以逃過。 有一次,我聽說某位信徒生病,即前往探視,沒想到附近信徒早就已經在目的地守候良久,爭相邀請我去作家庭普照,每到一處,總是瓜果餅乾擺滿一桌,我一生不忍拒絕別人的好意,於是去了,一家又是一家,一天下來,肚皮都快要撐破了。 信徒的虔誠恭敬固然感人,但是我自覺福薄德淺,受不起信徒如此盛情供養,因而生起了不要再來高雄的念頭。但是有一次當我啟程北返,剛坐上車時,信徒翁陳盆老太太跑到我的車窗前,對我說道:「師父!你一定要再來喔!」這一句話,我不知聽過多少人講過多少遍,但是此刻她那種渴望的音調與誠懇的態度,深深地叩擊著我的心房。正因為這「一念」的感動,我決定與高雄再續法緣,因此,才有後來的佛光山。 當時,高雄市市長陳武璋先生曾有意將壽山公園的忠烈祠交給我改建佛寺,但唯一的條件是要維持「忠烈祠」原名。當時自忖:我乃一介衲僧,豈可寺主不作,而去作祠主?於是我建議改稱「忠烈寺」,以正視聽,然而議會不允,我也只好作罷。一些人為我惋惜,覺得我平白失去大好機會,但是更多的信徒因為我這「一念」的堅持原則,而更加肯定僧格的崇高。 後來,高雄的信徒決定為我覓地興寺,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,壽山寺於焉迅速落成,繼而又在寺內成立佛學院。不久,隨著信徒與學生的增多,空間不敷使用,故打算另闢寺院,經過多方查訪,我們看上澄清湖畔一塊景色優美的土地,正決意付訂金的時候,一個徒弟說道:「我們如果在這裡建寺,蔣中正總統來澄清湖時,就可以順道來此禮佛了!」我聞言後,十分不以為然,心想,建寺安僧是要使大家專程前來聞法修道,不是讓人順道冶遊觀賞的。我們為什麼不沾佛光,而去沾湖光呢? 就因為這「一念」的覺醒,我不惜放棄購買的打算,因而與澄清湖失之交臂。但是我至今不悔,而當初頻呼可惜的徒眾,如今無不稱道我的果斷明智,因為我們後來擁有的佛光山,是一座憑藉佛教僧信二眾共同努力,胼手胝足開闢出來的靈山聖地。更不可思議的是,這一座山寺竟然也是得之於「一念之間」。 一九六七年時,我無意間聽說越南褚姓華僑全家大小陷於經濟困境,正欲一死了之,我當下就決定籌錢購買他所擁有的一片荒山,為其解困。為了這「一念」的悲愍,我不知花費多少唇舌力排眾議,因為這裡既沒有秀麗的山光水色,也沒有便利的公共設施,放眼望去,有的只是滿山的刺竹,遍地的芒草。 好不容易說服大家,接著就是千辛萬苦的開山工程,我和徒眾每天在烈日驕陽下,擔石鑿地,揮汗如雨。遇到狂風暴雨,我們又得不惜身命,在山崩洪水中,搬運沙包,防止災患。經過一番艱難的奮鬥過程,荒山野地才呈現出寺院的初貌。今天佛光山能有這番繁盛的景象,全都是二十八年來不斷努力開發智慧、勞力的結果。 所以,「一念」固然足以形成人生的轉捩點,更重要的是自己必須肯用心,肯出力,去完成那最初的「一念」。 回想我這一生從俗家到出家,從大陸到臺灣,從宜蘭到高雄,從壽山寺到佛光山,乃至從國內到海外,雖然無一不是「一念」所造成的結果,但是其間不論是出自無心的「一念」、勇敢的「一念」、感動的「一念」、慈悲的「一念」,我都心甘情願的堅持那「一念」,做好那「一念」,甚至為了「一念」,一生吃盡苦頭,受盡委屈,也從無怨悔。 雖然這些只是當時「一念」突發的感言,但是後來我念茲在茲,無時或忘,直至今日,我對佛教所做的一切,無不是稟持這「一念」的發心。而這「一念」雖說是突發,卻絕非偶然,因為這「一念」的興起就如同會通禪師拈毛開悟,香嚴智閑擊石見性一樣,是經過多少時日將全副身心投入佛法的結果啊! 我雖然擇善固執,往往以一生的歲月來堅持「一念」的實踐,但是我並不固守己見,剛愎自用,而能察納雅言,回頭轉念。 一九五七年,我曾經接到日本大正大學的博士班入學通知,當我正準備負笈前往日本時,朱殿元居士和我說:「師父!在我們的心目中,您是師父,地位比博士還要崇高,為什麼還要去攻讀博士學位呢?」我當下汗顏,自忖所言甚是,我已棄俗出家,以弘揚真理,淨化人心為己任,我的地位、我的使命的確非比尋常。我又想到:人活著,不僅是要為自己打算,更要多為別人設想,我今天既然已經是他人的師父,卻還要遠赴東瀛,以日人為師,讓我的徒眾情何以堪? 就在這「一念之間」,我放棄了深造的打算,但是我未曾感到絲毫遺憾,因為我將研究學問的心力放在弘法利生上,施設了更多的佛教事業,利濟了更多的有情眾生,自覺人生更富意義。 我的弟子滿和是臺大外文系畢業的高材生,數年前,他以高分通過托福與GRE考試,就在申請留學時,他幡然醒悟,寫了一封長信給我,訴說他的心聲:「……要做一個出家人,是從發心、慈悲做起,而非從研究學問開始。我為了別人的希望、鼓勵而去讀博士,但是我仔細想想,我不要這些,我是來出家的……。」 就在這「一念之間」,他也與留學擦身而過。目前他承辦西來大學的校務,從事《西來通訊》的主編,並且為我擔任英文口譯,幫我筆譯英文講稿,樣樣工作都做得有聲有色,法喜充滿,我相信她也會和我一樣,感謝這「一念」的轉變。 我記得在剛來臺灣時,目睹佛法之衰微,深感痛心,因而常思如何突破。有一天,心中忽然興起設立佛教文物陳列館及佛教圖書館的念頭。雖然我當時一無所有,但我擁有一顆不滅的恆心。為了實踐這「一念」,每當身上有一些餘錢,我就拿來請購佛教典籍;每到一地弘法,我也抽空網羅佛教文物。如今,圖書館、寶藏館遍布於各地的佛學院與別分院中,足見唯有以鍥而不捨的精神為動力助緣,才能功圓果滿,成就事業。 我從青年時期就非常關心佛教的動向與前途,三十多年前,我在伏案筆耕時,有感而發,在一篇「佛教需要什麼」的文章裡寫下:佛教需要建一個大學、需要辦一份報紙、需要設一個廣播電臺、需要成立一個電視事業。儘管一經提出,遭人譏議,斥為天方夜譚,雖然許多年來,因緣不足,未能順利如願,然而這「一念」未嘗稍退。 一九九○年,我終於在美國洛杉磯成立西來大學;一九九三年,國內教育部也核准佛光山在宜蘭興設佛光大學;將來我還要在別處廣設大學,以佛教解行並重、悲智雙運的理念教育青年,造福人群。雖然目前還有報社、電臺、電視臺尚未如願設立,但是這些計畫在我心中醞釀多年,相信必有實現之日。 三十七歲那年,我出席中泰佛教辯論會時,見到雙方在枝節問題上互相辯解,徒增彼此法執,不禁感慨系之,故在會議進行一半時,起身發言,主張佛教應以團結、統一、動員為當務之急,引起數百位與會者的共鳴,改以這三項建議為討論課題。 丹霞天然本欲進京趕考,因為聽到一句:「選官何如選佛?」「一念之間」,將官祿前程拋諸腦後,行至湖南,於石頭希遷門下參學得道;六祖惠能本為一名樵夫,由於安道誠的鼓勵資助,「一念之間」,放下世俗生活,來到黃梅,在五祖弘忍座下開悟見性。 我雖不才,但徒眾之中也有多人因為隻字片語的啟發,而在「一念之間」選擇了正確的人生方向,對社會作出最大的貢獻,例如:張慈蓮因為我的勸告,「一念之間」,放棄當歌星的美夢,成為佛教徒,從事幼教工作,培育菩提幼苗,功德無量;依照在聽了我的開示以後,「一念之間」,改變學唱歌仔戲的初衷,剃度出家,歷任典座、當家,目前是巴黎佛光寺的住持,度人無數。 經云:「心如工畫師,能畫諸世間。」天堂、地獄、喜樂、憂愁,乃至生、老、病、死無非都在我們的「一念之間」。我一生中所遭遇的阻撓、傷害不知凡幾,但都因為我時時持有樂觀進取的念頭,故能轉危為安,化難為易。 我歷經多劫,幾次瀕於死地,但是我不曾因為即將命終而形色憂懼,也未嘗由於獲得重生而雀躍狂喜。我以為生死只在「一念之間」,如果我們能在生時妥善運用時空,多做益事,則臨死何懼?如果我們能在平日為自己寫下歷史,為社會留下貢獻,則雖死猶生。反之,如果我們多行不義,無惡不作,則即使藏身密室,服食仙丹,依然常懷恐怖,生不如死。如果我們吃喝玩樂,無所事事,如同行屍走肉,則雖生又何異於死呢? 臺灣與香港的媒體記者最喜歡問我對於政治走向與經濟趨勢的看法,偏偏我對政經方面素無研究,但是我了解世間上所有的一切都脫離不了因緣果報,而這些也往往都取決於「一念之間」。 所謂「一失足成千古恨,再回頭已百年身」,「一念瞋心起,百萬障門開」,「一稱南無佛,皆共成佛道」,貪瞋愚癡、邪見我慢,雖起於小小的「一念之間」,卻足以毒害心靈,鑄成大錯。如果我們能及時到諸佛菩薩前合掌懺悔,能及時反省悔過,則「一念之間」又是另一番光風霽月的景象。 佛教說「一念三千」、「一念之間」,不但影響我們自身的行為舉止,對於整個社會也有莫大的關係,所以我們應該慎於「一念」,時時在起心動念處觀照反省,將自己當下的每「一念」都安住在慈悲、般若、大眾、佛法之中。 (佛光廿八年-一九九四年五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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