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二哲學 -- 往事百語2 星雲法師著
小,不能忽視
一般人皆貪多求大,即使在目前日新月異的時代裡,世人以短小精薄為美,也多從其眼前的實用利益著眼,例如:小書易於攜帶,小車便宜省油。 其實,就在我們的身邊,有許多「小」而不起眼的人、事、物,其未來性往往不可限量。例如:「小」砂石混在水泥中,可以建高樓大廈;「小」螺絲釘鎖在大機器中,可以運轉生產;「小」水滴不斷滴下,力可透石;「小」火星足以燎原;河床中一塊塊「小」土的沉積,可以讓流水淤塞;「小小」的一句話,足以影響一國之興衰;一文「小小」的布施,或能濟人燃眉之急;一絲「小小」的微笑,給人信心無限;一聲「小小」的愛語,散播了歡喜與鼓勵;每日一件「小小」的善行,足以廣結善緣;聽了一則「小小」的故事,可以發人深省;「小」兒童是國家未來的棟樑;「小」王子長大可以繼任王位,統治全國;「小」不忍,即足以亂大謀……,凡此皆說明了「小」之不可忽視。 記得幼時,母親多恙,我常在病榻前為她讀誦故鄉揚州七字段的故事,母親則糾正我所念錯的字,日積月累下來,我不但從不識字的母親那兒認識許多國字,培養我閱讀的興趣,更增長我忠孝節義的觀念。現在想想,童年時「小小」的孝心,竟成為我希聖希賢的啟蒙因緣,真是不可思議! 及至稍長,家人送我到私塾讀書,一天,無意中看到附近讀洋學校的小朋友的課本上有這麼一段話: 「短衣短褲上學校, 從不遲到一分鐘。」 我將這句話謹記在心,並且朗朗上口,奉為圭臬。直到現在,我向來為人所稱道的守時守信習慣,實則源於這「小小」的一句話。 回想近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出家生涯,我在佛法大海裡,也經常自「小小」的一瓢飲中,盡嘗無邊的法味。 青少年時,於各處參學,無論是一合掌,或一頂禮,雖是「小小」的動作,我都儘量表達內心的誠敬;向師長的一請示、一報告,即使是「小」事一樁,我也盡己所能,述說得適當合宜。猶記得至金山寺掛單,苦候五個小時,沒有人理我;到毗盧寺參訪首座,等了三天,不蒙接見,在這些「小小」的等候裡,我學到了逆來順受、虛心耐煩,從中獲益甚大。 我也曾在多位老和尚座下忝任侍者,每天供應三餐,佇立侍候,添飯加菜;有時參加焰口法會,我側立在七大師身旁,寸步不動達八小時之久。這樣的兼職侍者,一做數年,雖然異常辛苦,精神上卻備感充實,因為我從那些長老大德的行儀中,學習到做人處事的禮貌與進退時空的分寸。由於從事這些「小小」的工作,我深深地體會到佛法的大用,使我於忙中不覺忙,苦中不感苦。 出家剃度時,我最尊敬的容齋法師為我提取法名──「今覺」,並且告訴我:「不可以『小』看這兩個字!能夠當下做到,就不愧出家學道。」我從此將這「小小」的一段話印烙心田,並且時有所感。後來,我一直鼓勵學生或信徒,學佛修行,貴在每日反觀自照,「小」覺「小」悟,久而久之,自能大徹大悟。 我雖是家師志開上人唯一的入室弟子,但是並不因此而享受殊遇,有的只是更嚴厲的呵責。十六歲那年,染患瘧疾,時冷時熱,乏人照顧,正在奄奄一息之際,家師遣人送來一「小」碗鹹菜,給我配稀粥吃,令我感動涕零,旋即立誓盡形壽以身心奉獻佛教。一「小」碗鹹菜,引發大願,固不足為外人道,憑著這一點「小小」的感恩心,使我在人生旅途中歷經千辛萬苦,猶能百折不回,而未嘗稍改初心,才是我這一生中最大的收穫。 十八歲時,至常州天寧佛學院,因名額已滿,無法如願就讀,想去禪堂參學,也遭拒絕,只好任職行單行堂。一位糾察師送我一雙襪帶,這是我參學期中所收到的唯一禮物,東西雖「小」,卻使我從此學會了廣結善緣。 十九歲時,來到焦山佛學院讀書,客堂知客師慈悲,不但笑容相迎,還幫忙攜拿行李,招呼送單。當時,我還只是一名年輕的學僧,竟能受此禮遇,心中真是感動不已!這段人生中的「小」插曲,對於我日後待人處事,有著莫大的影響:我畢生提倡「給人歡喜」的信條,不就在這「小小」的事件上透露出無限的深義。 一九四九年,國共戰爭,情勢危急,我與另一位同窗相商的結果:他留守在大陸與常住共存亡,我則渡海到人生地不熟的臺灣,大家分頭發展,為佛教的繼絕存亡盡一己棉薄之力。四十多年來,我念茲在茲,為開拓佛教而努力不懈。每當遭遇困境,憶及與彼岸故人之間這個「小小」的承諾,心中自然就會產生一股巨大的願力,激勵我奮發堅忍,終能衝破難關。這幾年來,我四處打聽他的消息,終於與他取得聯繫,並且盡力給予資助,主要地正是感念當年彼此心繫佛教的這份「小小」共識。 一般人對於我能站在臺上,面對數以萬計的聽眾廣開大座,感到欣羨,其實,這又何嘗不是從過去「小」型的佈教中,累積多次經驗而有的成果。一九五三年,我應李決和居士之邀,到宜蘭雷音寺弘法。記得初次上臺講經時,我手腳發抖,為了不被察覺,只得雙手抓緊桌緣,好不容易下了臺,才發現自己全身已是汗流浹背。隨著說法次數的增加,我的膽子壯了,風儀也有了改進。二十年後,我踏入國家的殿堂,近十年來,我頻頻走上世界的講壇。此時的心情,既是為現在信眾的聞法虔誠而感動不已,更是為過去信眾的慈悲成就而升起無限的感恩。 二、三十年前,寶島民智未開,神佛不分,為了使正信的佛教深入民心,只得挖空心思,設計各種活動。一天,我福至心靈,想到過去佛陀時代以音聲傳教,但是,卻苦於當年並沒有什麼佛教歌曲,便自己動手寫詞,請楊詠譜先生譜曲,把當地優秀青年一起唱到佛教中來。後來這些青年組成歌詠隊,跟著我上山下鄉弘法佈教,每次風塵僕僕而去,披星戴月而返,一支支「小小」的佛曲就這樣傳揚開來。 多少民眾雖然識字不多,但是被歌曲的詞意所感動而法喜落淚!多少人不慣聽聞深奧的佛法,卻在悠揚的聖樂感召下欣然入教,五○年代的臺灣,民風還很保守,這一支「小小」的隊伍,卻以其朝氣蓬勃的歌聲,橫掃蘭陽地區,遍灑菩提種子,後來,我們還突破窠臼,將佛教聖歌、讚偈等錄製成唱片,以另一種型態來呈現佛法妙意,令人耳目一新!一張張「小小」的唱片就這樣將佛教帶入各個家庭。 「宜蘭念佛會」的成立,是我與信徒們共修的開始。接著,臺北念佛會、龍岩(糖廠)念佛會、頭城念佛會、羅東念佛會……相繼成立,這些講堂的規模雖「小」,卻接引很多人學佛修行,成就了多少法身慧命。今春(一九九二年),我到英國主持倫敦佛光協會成立大會,與副會長趙麗珠小姐會面,她首先興奮地提起三十五年前我曾送她筆紙文具的往事,由此大家打開了話匣子,從其父親──龍岩糖廠廠長趙望先生當年在廠內設立共修會之種種,談到目前她對國際佛光會的展望與抱負。時光真有如白駒過隙,孰能想像眼前這名豪氣萬千,積極在異域推動佛教的護法,正是過去那個乖巧恬靜的「小」童女呢?而最可貴的是:「小小」的念佛會成就了殊勝的法緣,緣緣相牽,脈脈相傳。 一九五七年,張優理(慈惠)、吳素真(慈容)等首開佛教在電臺佈教的先例,於民本廣播電臺製作主持三十分鐘的定期節目「佛教之聲」,沒想到乳燕初啼,一鳴驚人,接著,又應中國廣播公司之邀,再闢「覺世之聲」。這些當年與我共寫歷史的青年們,均先後隨我出家,我們胼手胝足,由宜蘭雷音寺的弘法到高雄佛光山的開山;由國內各別分院的建設,到遍布世界的佛光寺與佛光會的成立;由「小」型的共修會到大型的國際活動,一晃三十餘載,我們由無到有,如今,心平接棒統領佛光山寺,慈莊、慈惠、慈容、慈嘉等則由少不更事的「小」女孩,成長為當今教界舉足輕重的長老比丘尼。慈惠更於第十八屆世界佛教徒友誼會中榮膺副會長,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比丘尼。 年少時非常喜愛讀書,每於晚上開大靜後,躲在棉被裡,拿著一炷香偷偷地閱讀默記,夜夜如此下來,居然也背了不少古文佳作,讀了不少章回小說。拜這點「小小」香光之賜,我奠下些許國學基礎。 記得十八歲在焦山佛學院念書時,有一天心血來潮,塗鴉「小詩」數首,並且試著投稿,不意這篇「小小」的處女詩作竟在《江蘇新報》上披露,令我喜出望外,引發了我對文學的興趣。 二十五歲時,我在臺灣佛教講習會教書,承關凱圖老師在任課之餘,發心教演培法師和我六個月的日文,憑著這點「小小」的文法基礎,我將智道法師贈我的一本日文佛典譯成中文,並承王法蓮老居士贈紙、聖瑞法師出款、聖印法師謄清、心悟法師校稿、竺摩法師題字,《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講話》的中文版終於問世了!一本薄薄的「小」書,由這麼多因緣和合而成,不也是觀音菩薩普門示現嗎? 二十三歲在法雲寺日夜看守山林,在山上「小小」的草寮裡,我伏在冰冷的地上,完成了《無聲息的歌唱》,出版後甚受歡迎,給予我莫大的鼓舞,我自許要繼續筆耕,好讓讀者們飽餐法味! 二十七歲,在雷音寺的斗室中,每晚就著「小小」的裁縫機,我寫下了《玉琳國師》與《釋迦牟尼佛傳》。《玉琳國師》曾被拍成電影,又被改編成收視率頗佳的連續劇「再世情緣」,一本「小」書能躍上銀幕,以聲光弘法,實在是始料未及。而《釋迦牟尼佛傳》則是我日夜揣摩曠世聖者一言一行所寫成的,書雖非巨擘,但是其中一小字一小句,無一不是我與佛陀無數次接心印心的深刻體驗。後來,我以點滴書款購地興寺,「小小」的書冊不但以文字般若延續慧命,更成為佛教事業的資源。 一九六一年,我承張少齊、張若虛先生的厚愛,接管《覺世旬刊》,三十年來兢兢業業地經營,如今每期十多萬份的發行量已普及海內外各個家庭,這份每十天出版一次的「小」冊子可真是做到了「佛光普照」啊! 一九七九年始,我陸續在三家電視臺製作佛教節目,不但屢獲頒獎,也由過去的外製,到目前電視公司的付費內製;此外,更從國內的播出到國外電臺的轉播,並且應觀眾要求,將內容結集成冊,譯成各國文字,可見只要內容富含意義,製作品質精良,即使是短「小」的社教節目也能受到社會的肯定。 從宜蘭的兒童星期學校到現在各別分院的幼稚園、兒童班,乃至海外的中華學校,屈指一算,我辦了近四十年的兒童教育,對於「兒童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」這句話實在是體驗良深。就以早期畢業的園生來說吧,李宗德是耳鼻喉科的名醫,林孝信在美國開創電腦圖書公司,韓慶雲擔任服飾公司董事長,林幸子在海內外設廠製作禮服,黎明哲、蔡明得在軍公機關任職主管等,他們不但事業有成,家庭美滿,而且積極參與公益活動,於護法衛教更是不遺餘力。我深深感到:幼稚園雖然只是一個「小小」的學前教育園地,若能於教學上運用巧思,灌輸正確的人生觀在幼童「小小」的心靈上,他們長大成人之後,自然就會懂得感恩惜福,勤奮向上,不但個人前途無量,也是國家民族的至福。 環視佛光山,其中的一景一物都與我有著深厚的感情;當年親栽的小樹小花,現在已成了滿山的濃蔭;東山的一「小」堆砂石阻擋了失控的車輪,使車內的心平和四個小沙彌免於一禍;大悲法會中一「小」瓶一「小」瓶的淨水,因屢有靈異事跡而傳為佳話;陳列館中那一尊「小小」的燈花舍利觀音像是印度朝聖跡時,佛菩薩顯示的聖跡,不知讓多少香客佇足圍觀,增上信心! 誰說「小」是微不足道的呢?「小」,正代表著無窮的希望──只要我們耐煩有恆,時間的浪潮會將「小小」的人物推向時代的前端;只要我們腳踏實地,歷史的巨手會將「小」因「小」緣聚合成豐功偉業;只要我們心存篤敬,即使是一念「小小」的誠意,慈悲的諸佛菩薩也會予以庇佑。眼睛很小,可以看遍世界;鼻孔很小,卻嗅著虛空的氣息;每一個小小細胞,都助長了人生的生存。莫以小善不為,莫以小惡可為,任何一「小」步,都是人間前途的一大步,「小」,蘊藏著不可忽視的力量! (佛光廿六年-一九九二年十二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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