聖嚴法師教觀音法門 聖嚴法師著
後記 - 江心上的月影
江心上的月影 千江有水千江月-之於我,觀世音菩薩如同一輪皎潔的明月一般,從孩提童蒙,至剃度成長,乃至為僧、為師,始終映照著一己的生命,以及修行的途軌。 塑個又大又美的觀音 我孩提的家鄉,座落於長江北岸南通縣狼山廣教寺山腳下不遠的地方。那裡,歷煎中國長期的動亂與解體,生命總處在一種「共相」的貧窮與慘迫中-地主窮,而無片土片牆的佃農更窮。在貧陋寒傖的鄉下,村人泰半目不識丁,所接觸的宗教,大抵也是佛、神、仙、鬼混融、混合的一種民俗信仰。 也許,正因為貧迫窮傖,以致,之於一種遙遠的「淨土」,一種超越現世現實的「撫慰」與「拔濟」,更有著一類本能的渴望與期待。我那小小的、文盲充滿的偏野小村,竟流行起一項「觀音會」來-究竟是由誰起頭?誰來組織、結構的呢?早已無從追溯。然而,那裡似乎「福至心靈」一般,幾十戶人家,共組了一個「觀音會」,也共用了同一幅民間木刻版印、看來十分粗潦的「觀音畫像」。每屆一定的時光,便將觀音畫像請出,放在負責主事的「東道主」廳堂上,左近鄰居的婦女們,便攜兒帶女,一起持誦《觀音經》。這樣年年輪序著,又像家庭集合,又像婦女聚會似地,每輪到誰,便將觀音像掛在那家堂壁上。 許是觀音的女性形象畢竟最能打動同體女性的情感罷。小小的村子,竟然人人都修,婦女都會,便連不識字的祖母、母親也都琅琅上口,能背誦起《心經》與《觀音經》。 也怕是同樣的緣故罷。那裡,還流行著一樣獨特的風俗,就是「豆腐會」-一旦有人謝世,村人並不直接露骨地稱「人死」,而改喚為「吃豆腐」。因為凡是殯喪的人家,一律都是準備「豆腐齋」的。即是以豆腐為主,加上海帶、蘿蔔、野蔬等,略略四、五樣清簡的齋菜;不分哪家,都是如此。 以致,聽到大人口耳相傳著:「到某某家『吃豆腐』!」便知道,那家有人去世了。 「吃豆腐」一詞,即成為一種樸厚的轉折-根生大地一般,有一點悲傷、觸動,卻有著另樣的親厚、明亮與溫煦。生與死、樂與憂,童年的記憶便交織於「觀音會」與「豆腐會」中。 塑像的觀音珍貴而耗資,貧苦的鄉下根本不容許有一尊。兒時,跟隨母親去「觀音會」,每每望著堂上所掛的粗糙、粗潦的觀音畫像,便發獃著想:「這觀音像好難看喔!等我長大,一定要塑一個又大又美的觀音。」 當然想做和尚 回回這樣獃想著,也未究竟深意。時光悠悠過去,十三歲那年,一場大雨卻改變了自己的生命與生涯。那個夏日,一位戴姓鄰居剛自江北狼山遊歷歸來,踅經我家門口,卻遇見一場急雨。他進入我家避雨,一眼望見我,就想起狼山「廣教寺」方丈託他在江南找一個小和尚的事,便探問母親心意。 「你想做和尚嗎?」母親轉頭,以玩笑的口吻問我。 「好啊!當然想做。」我不假思索,也不知道什麼叫做「和尚」,即答道。 母親愣了半晌,最後,仍將我的生辰八字,交給戴姓鄰居,以便方丈於佛前徵詢請示。 我於是到了狼山,出家,做了沙彌。 狼山,是自己與觀世音的另一緣起罷! 狼山,原本即是觀世音的道場,它肇基於唐高宗時代,龍朔和總章(西元六六一-六六九)年間。彼時,有位來自西域的梵僧僧伽大師,抵達狼山,他曾於此地掘出南北朝時期齊國香積寺的古碑,又曾掘獲古佛「普照王佛」的金像衣葉;而他自己,更曾具現為十一面觀音。其光嚴璀璨、威德赫赫,使得觀者歎為神異,而捨堂為寺。 唐中宗仰慕他,召他入宮問法,相對契和。直到僧伽大師坐化而亡,中宗仍思念不止,召來當代馳名的聖僧萬迴問道:「僧伽究竟是何許人?」 「觀音菩薩的化身。〈普門品〉不是說過嗎?觀音無量化身,應以比丘身得度者,則現比丘身。依此,僧伽大師以現沙門身廣攝有情。」萬迴回答。 除卻「變現」為十一面觀音,僧伽的渡世濟世宛然也印現了〈普門品〉中之於觀音的稱歎。他的玄異極多,不僅能以楊枝、水瓶、懺悔治病禳災,且上至宮庭內府,下至官衙皂隸、庶民盜匪,乃至水生漁族,無不蒙其以各種善巧方便,慈悲普濟。及至坐化而亡,仍然經常影現真容,庇佑著江淮兩岸黎民百姓,免去一場場兵災屠燹。 由於曾為國師,且為唐朝盛極一時的崇仰,因此,他身後的尊號是「大聖國師王菩薩」。狼山由之奠基,經由知幻禪師及當地官紳士庶的相續經營、鑿啟,建立了大雄寶殿,名為「廣教禪林」。直到現在,山上正殿所供的即是創山的僧伽大師-這位傳說中的「十一面觀音」化身像;半山中仍矗立著知幻禪師塔。(關於僧伽大師的詳細經緯,可查閱宋贊寧所著的《宋高僧傳》。) 那麼,於狼山剃度,也不能不算是與觀音菩薩的甚深緣起罷。 持誦觀世音,智慧大開 幼時的自我,體弱而又智弱。入了狼山,作為一名沙彌,除了早晚課誦、撞鐘擊鼓,還要清潔環境、打掃庭院、整理廚廁,為老僧們洗衣裳、倒夜壺。以致,雖請了兩位老師授課,仍感到學習的困頓與遲騃。更艱難的是,每日得拜《八十八佛洪名寶懺》,且八十八尊,得按著次序前後,一尊都不許錯漏,也不許失誤。之於一個乍乍踏入佛門的孩子,那不啻是一個駭人的挑戰!師父對我說:「拜觀世音菩薩罷。拜了,便要好了……。」 我於是開始持誦觀音。每日,黎時醒覺,必先拜完了觀音,小和尚才開始撞鐘。這樣持續誦持,闇鈍的智力恍然透入了光照,三個月內,八十八佛便如清泉般流通胸膉,再也毋須憂掛。 十七歲時,離開狼山,進入上海靜安佛學院插班就讀;在佛學院,無論有沒有齋主、時節因緣如何,也總是日日拜《大悲懺》,風雨無阻。《大悲懺》是宋代天台宗的知禮和尚依據《大悲心陀羅尼經》為根本,所製作、發展出的懺法。自然與觀音息息相關,是含聚千手千眼、無量慈悲的「觀音法門」。 日日拜誦著《大悲懺》,一面努力咀嚼艱澀難解的佛學義理,時間進入民國三十七年(西元一九四八年)下半,整個大陸風聲鶴唳、戰火屠煎。 於兵火蕪亂中,政府規定,凡年輕的壯丁,無論僧俗皆須準備當兵,由「團管區」負責學子們的軍事訓練、戰備演習;因為這是一場攸關存亡的國土「保衛戰」,全民都必須「投入戰場戰線」中。 兵火刀傷,顯然地違背了佛陀「不殺」的戒律,也違反了佛家慈悲和平的精神。眼看著「投入戰線」的時光日益迫近,佛學院的學生個個憂心如焚,於無可奈何中也僅能一日日更努力地拜懺禱罪,祈求能夠禳災為福。這樣拜著懺,正臨到我們,計畫卻突然嘎然而止。佛學院的學子因而免了一場戰爭的「兵劫」。 心中,更深刻地感念著觀世音菩薩的慈悲拔濟,也更真實地體會了懺法不可思議的功德;「拜懺」的確可以消除有情眾生身、心,以及種種境界、心理、肉體、精神的障礙與坎坷。 不忘江心上明月 爾後,從追隨軍旅來台,至重新剃度出家,不忘的仍是江心上那輪明月。我終舊仍是做了和尚,更且,一九六一年秋季,禁足、閉關於高雄美濃的山寺中,展開長達六年的披經、閱藏、參惟、著述、修行中,足足有半年的時光,每一日,我必在自身避靜的禪室中,進行著一人獨自的《大悲懺》法,祈求觀世音的大悲加持,使我畢竟能夠克服重重的艱難窒礙,突破牢鎖,成就向所來時的行願。 直到今日,成為一名禪師,領導著僧團,於東、西方往來奔走,主持過無數的禪七修行,也指導過無數禪修團體,觀音的慈悲與智慧,仍如一輪皎月,時時垂照著生命的行路,永永奉為修持的圭皋。 由是,說「法鼓」,是個觀音的道場,並不為過。這是我所予以自身,和所有法鼓人,以及所有有情人間、有情器世的期許,與叮嚀。 千江有水千江月。一輪明月既可映照、投影於千江、萬江,乃至千億萬條江水之中;同時,千億條不同的江水也能同時映現、顯像出此一輪皎月來。換句話說,觀世音菩薩既可普門悲濟於一切有情眾生,每一位有情也可於自身中諦顯出觀音的形象,投映出他如月輪一般皎澈圓滿的智慧與慈悲。 〈普門品〉中描述的觀音的三十三化身,涉及了世間、出世間、天上、地下,種種四生六類,乃至於各種性別、身分、年齡、地位、行業的人類與非人類-它意味著,無論你身處於何種狀態、何種身分、地位、年齡、職場,人人都可以試圖學習觀世音,也皆可以諦顯觀世音,轉化成為觀世音菩薩千百億化身的一部分。 以智慧修行、戒慎覺醒 觀世音的特質在於「大悲」,而真正的慈悲,則建立於「無我的智慧」中。唯其能夠放棄種種以「自我中心」為考量的愛憎喜怒、利害得失,以「生命同體」的立場與關懷出發,才能建立平等的慈悲。 這樣的慈悲,必須透過智慧,透過知識、教育、修行的覺醒和調整,始能抵達。 一般在學習的過程中,大抵可畫分為四類階梯:一、並不特別瞭解,也不特別認識觀世音。只是懵懵懂懂,將觀音菩薩與民間的仙、道、神、鬼、關公、媽祖、城隍、太歲……等一起並供,將之錯認為「福善禍淫」的神鬼之流,且以為「只要誰能有利於我,保佑於我,我便拜」。依此,拈香祈福,所祈求的無非個人世俗的幸福、成功、快樂、長壽等事。二、略略認識觀世音,也瞭解、學習了一點佛法佛理,卻無法放下「自我中心」。在這個狀況中,居士、行者們可能一面持誦觀音,拜懺、祈願,一面發心終身吃素、布施、奉獻,作種種善業功德。但是,卻無法放下「自我中心」,仍充滿了人性中的各種欲望、雜質,各種恐懼、憎愛、貪婪、得失、比較……善善惡惡、好好壞壞、苦惱憂悲仍常在內在拉鋸、鼓躁著。三、進入《心經》的「照見五蘊皆空」,以及《楞嚴經》的「反聞聞自性」的階段。行者漸漸由淺入深,而能進入真實的「解脫道」中,契入觀音修證的心髓,而能「入流亡所」-入「法界流與法性流」,放下主觀的自我和客觀的對象,而能證覺「空性的智慧」。四、融入眾生和娑婆苦難中,和光同塵。行者體達「空性、無我的智慧」,則須返歸娑婆濁世,教育、協助、悟覺、拔贖所有沉淪、受苦的有情。於經驗人間各式各樣坎坷磨難,受苦受難的同時,也「救苦救難」,慈悲撫濟。他的外表宛然與眾生的面貌一模一樣,同樣歷煎著生老病死、坎坷折磨,卻能以無量的心、行,無量的行動與實踐,諦現了生命的尊嚴與光華,安慰了普世受苦的心靈。 依此四個階段,依次提昇,依次學習,人人皆可以成為觀世音,也皆可以代表觀世音。達賴是;我,聖嚴是;諸位也是。並非有此無彼,有彼無此;僅要能具足、體現觀音的智慧與慈悲,在意義上,則代表了觀世音。 但是,必須提醒的是:要避免傲慢心! 「變化現身」的信仰與「眾難」、「救濟」的信仰,雖給中國大乘佛教帶來極為豐富的慈悲精神,並且使人能夠視一切眾生的種種形態,都是菩薩化現的現身說法。相對地,這類信仰也為大乘佛教帶來「神佛不分」和「以凡濫聖」的流毒。使得欺世盜名之徒和諂媚背理之流,便以佛菩薩的化身、分身自居;乃至將權勢重大的俗人,視為佛菩薩的「權現」。 因此,以觀音為楷模,學習菩薩的悲智慈撫的同時,也必須泯除自我的傲慢心:不以觀音的「化身」而自以為是,自命不凡;更不以是「本尊」而欺世盜名、顯異惑眾。 千江觀音,具現光華 那麼,什麼是「塑一個又大又美的觀音」呢?修行的目的,是為了如圖像上的觀音般,長出一千隻手臂與眼目嗎? 人們若是見到有一個「千手千眼」的怪物,突然現身於眼前,怕要嚇得立刻掉頭便跑罷。 由於凡夫眾生總是著取於「相」,因此,圖譜上,常將觀音畫成「千手千眼」的形象-千眼,象徵著智慧廣大的覺觀、凝照與理解;千手,則象徵著慈悲的行動、普濟與救贖。 它所彰顯的是實際的理解與行動,不是成為另一個超現實的其他的什麼。 又大又美的觀音,存在於所有生命的內裡,依每一個心靈而塑造、完成。想望地獄,則是地獄化身;心,與觀音的悲智相應,則「變現」為觀音化身。一念相應,則是一個化身。 如是,每一條江流,無論大小深淺,皆可以投映明月、懷納明月;於自性自心中,形塑出一尊皎皎清華、又大又美的觀音。 如是,千江有水,千江之中皆顯現觀音,具足光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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